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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文志/专栏

马步升:日照之夜

作者:当代散文 日期:2021年07月26日 浏览:2931 原创



日落时分,这个名叫日照的地方下起了雨。雨来了,风住了。从早上开始刮风,一天的风,却原来是为了酝酿这场雨。农历刚入三月,风是冷风,雨是冷雨。冷风并未阻止赶海的人和爱海的人。在冷风中,人们穿上厚厚的衣服,在浪潮喧哗的海边,身体瑟缩着,神情却是海涛般的昂扬。而此时,游人散尽,夜色里,雨幕下,极目处,只有我一个人。

我是从内陆深处,辗转十几个小时来到海边的。此前,虽然也造访过地球上许多大海大洋,但却是第一次来日照。来了,就得好好看看。连日来,日照的山山水水去了很多,住在日照的海边,凭窗即可看见日照的海岸,海洋的气息时时破窗而入,我对此的理解是,日照的海涛在召唤着我这个远离大海的人。许多年间,我曾多少次与日照擦肩而过,而日照早已列入了我人生必去之地的名单中。人生的阴差阳错,常常是因为身不由己。这次是专程为日照而来的,日照不以我为不速之客,我当满怀真诚膜拜日照的天地人文。古籍中,在描述一个强盛时代的版图时,会说成是:东极大海,西尽流沙。我就是从流沙的边上来到海边的。在先前漫长的时代里,这将是多么艰辛而伟大的旅程,绝大多数的人只可凭认知和想象,去填充时空的旷远,真正能够跨越这个距离的人,在任何一个时代,都算得上身披荣光的行者,如今,对大地的所有向往,都不过是一趟说走就走的寻常之旅。

下雨了,在海边的一家饭馆喝了几杯烈酒,我不想回房间拿雨伞,直接去了海边。这是一个港口,海岸上,一片现代建筑顶天立地,从地面到高空,楼宇上的各种华彩穿透夜色和雨幕,抛洒在海水中,陆地上有多少挺拔的楼宇,海水中便有多少楼宇弯曲的倒影,空中有多少华彩,海水中便有更多的华彩在随波浮动。人文与自然在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中,交织起一幅幅大色块的图画。港口里停泊着各式各样的船只,人们大约都在躲雨,岸上水中,只有我一个人。冷雨潇潇,在灯光中,流星漫天,飞萤纷扰,仿佛置身于一个梦中醉中的世界。落在花草上的冷雨,好似恋人絮语,你侬我侬,在互相倾诉着久别重逢之后的心中千千结,飘洒于海水中的冷雨,天之水与海之水汇合的瞬间,好似古典小说中描写英雄人物初次见面那样,互相“剪拂”(行下拜礼)毕,异口同声致意说:闻名不如见面,见面胜似闻名。然后,惺惺相惜,推杯换盏中,互道契阔,述说各自的一腔抱负。

自小,地理教科书中告诉我,我所在的内陆腹地的降雨,都是东南风从东边大海中万里迢迢吹送而来,在无数个缺雨的日子,不由自主会频频遥望日出的天际,渴望那个方位会飘来一片雨做的云,某一时刻,真的甘霖普降了,那便是一个盛大的节日,天地同庆,众生欢腾。多少次到海边,我都想亲眼看看,一缕缕水汽是如何冉冉升空,又是如何一路向西再向西,为广袤无际的内陆带来生命之源的。当然,对于这个兴云作雨的过程,都是来自认知,个人是无力参与全程现场目击的。在大海边,畅想内陆一场降雨的酝酿过程,那是出自对天地秩序的一种敬畏,海里的水汽乘风而西,随着地势渐渐爬高,凝结为雨水后,汇聚为滔滔江河,随后,大江大河天上来,奔流到海不复回。天地循环,海陆互济,交相反哺,万物众生由此寄身于天地之间,时时刻刻无不张扬着天地造化之功。

所有出自造化的自然天地其实都是完美无缺的,所谓缺,只是人灵的感受之缺。人所处境遇不同,对造化的诉求也各自有别,而人中的才智之士,便施展各自的锦心绣手,力图为造化之美再添人文之美。多少天下名胜,都是造化之美与人文之美的天人共襄,日照也不例外。我自称是苏东坡死心塌地的敬仰者,几十年来,凡是公开颁行的东坡诗文,我都多有搜罗,凡是东坡足迹所至,我都有着趋奉之幸,有的地方曾去过许多次,比如江苏常州。资料显示,东坡曾莅临常州十一次,并将其预定为终老之地,而我先后造访常州不下二十次,还有一次曾在此地逗留过一月有余时光,而这次日照之行结束后,仍然要去常州。我曾为自己的疏忽愧怍过,古今地名以及辖境,前后多有变化,现今日照的一部分辖区,曾与北宋密州的辖境重合,先前我见不及此,这也是我多次与日照擦肩而过的原因。

日间漫游五莲,以及马耳山九仙山各地,随处可见东坡遗踪,而有关东坡的传说广布于民间,在似是而非的传说中,足见人们对东坡的喜爱与敬仰。这与东坡留下踪迹和诗文的所有地方一样,东坡已经不完全属于他的故乡,甚至也不属于他自己,他是华夏子民共爱之人。在古密州之地,东坡留下了被后人称颂和熟记的“密州三部曲”,即《江城子.十年生死两茫茫》《江城子.密州出猎》和《水调歌头.明月几时有》。三首词都是千古名词,究竟是密州成就了东坡,还是东坡成就了密州?无须计较这些,河山与人文向来都是互相成就的。在有些古典诗文中,名篇中不一定有名句,或者,名句不一定全部出自名篇,而在这三首名篇中,真可谓句句是名句。何为名句?作者是何人,名句出自何处,已经无须深究,这些句子,应情应景,随口可以引述,而无掉书袋拽文之嫌,方可算得上名句。通俗地说,此类话语已经成为人们的日常用语。老夫聊发少年狂,西北望,射天狼,人有悲欢离合,月有阴晴圆缺,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,十年生死两茫茫,等等,等等,每一句,石破天惊,每一句,动人心魄。值得注意的是,东坡在这三首词中,共同写到了“月”。“明月几时有”就不用说了,在“十年生死两茫茫”中,东坡于彻骨的沉痛中,情思洞穿十年的阴阳相隔,依稀看见的仍然是那座“明月夜,短松冈”下的亡妻孤坟。而在“密州出猎”这一“天下快词”中,东坡虽未正面写月,但也没忘了以月完成自己的天地想象:会挽雕弓如满月。

酒让东坡平添了一种笑看人世困顿的浩然之气,而月却使得东坡在孤绝孤愤中,时时葆有一腔对远方的皈依之心。“密州三部曲”未必是东坡在如今日照的土地上写的,但《江城子·前瞻马耳山九仙山》一词,却是有着的旳无疑的地标,在这个白天,我先上马耳山,再登九仙山,东坡仙去已近千年,两山仍是今人登山望海的名胜之地。在东坡的眼中,“前瞻马耳九仙山,碧连天,晚云间,城上高台,真个是超然,莫使匆匆云雨散,今夜里,月婵娟。”山河常在,而风雨无定,东坡依然写到了月,但我却注定了,要在日照度过一个无月之夜。心里默念着东坡的作品,密州之月,马耳山九仙山之月,黄州之月,以及所有他写过的我尚能记起的月,望望深沉的夜色,那一缕缕冷雨,那一片片倒映于海水中的华彩,那轮东坡之月便也高悬于日照的夜空了。

夜已深,衣服已经湿透了,今夜日照的冷雨淋湿了我的衣服,我坚信,明天日照的阳光会为我烘干衣服的。日照,日出初光先照之地,这是一方充盈着阳光的天地。


选自《滨城日报》2021年5月17日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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